[棋魂][绪方]天外天上天无涯(四)END

这一年的本因坊预选赛时,他虽然勉为其难进了循环圈,却在第一轮就被刷下来,连本因坊的边都没摸到。坊间有传闻说,绪方的半个王朝,怕是就要结束了。日本棋坛非常重视荣誉,各种谣言甚嚣尘上,绪方甚至萌生了退意,想要到乡下去修养一阵子。

桑原这次倒是意外地没有嘲笑他。再见他时,桑原正在棋院的礼品商店前晃悠,还是尖锐的标志性笑声:“一嘻嘻嘻…绪方十段,最近看不上心情不太好啊。北海道有个指导棋大会,九段以上棋手可以随便去,你想不想一起去啊?”


绪方当然说不想去。可是桑原不知道动用了什么手段,竟然让棋院来动员他,把别的棋手都排除在外了,变成只有他们两人的单独出差。


再次来到北海道,绪方的心境却大不相同。一年前,他还雄心勃勃地奋斗在棋坛上,和桑原本因坊斗嘴又斗棋,扬言要等着新浪潮的到来。现在,他却对未来感到迷茫。虽然还负有两个头衔,但总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很多。


指导棋后,两人漫步在小樽运河的河堤上。薄暮时分,岸边的瓦斯灯被点亮了,星星点点的黄色灯光倒映在水里,像繁星一样。


桑原问他:“今年的本因坊站有点不理想啊。难道这就失去斗志了吗?”


绪方想了想说:“老师隐退了,感觉突然一下被推到了舞台的最前面,肩上背负着很多东西。下出让人羞耻的棋,自己也不甘心。”


桑原难得地一本正经起来:“但是你的棋还在那里,不是吗?”


“但是…没有人和我下棋了。”


“一嘻嘻嘻…看来,你终于明白了。棋是要两个人下的啊。”


绪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手里的香烟,盯着桑原问:“坂田刚先生,是和你一起下棋的人吗?”


桑原看了他一眼,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,却说:


“坂田是北海道人。他的墓,就在离小樽城不远的地方。他从北海道出来,也最终回归了北海道。”


绪方震动了一下,没有说话。


“他遇见我时,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年纪。我们两人棋风相克,每次下棋都杀棋杀得死去活来。他的棋风是刚硬一路,我则喜欢攻击,满盘追着他跑。到了复盘的时候,他反而来絮絮叨叨地说他的看法,说我不该下这里云云。然后我当然要开始反击啊!那个人下棋快,嘴皮子却慢,每次斗嘴都是我占上风,把他气得半死。哈哈哈哈…”


绪方也笑了:”原来本因坊的嘴上功夫是那时候练成的啊。“


”嗯,每次我逗他都觉得特别好玩,终于有一天把他给惹毛了,拂袖而去,从此好几年没和我说话。“桑原看着天上的星光,”那时候我以为他总会回来找我的。我真是天真啊…“


绪方第一次看见桑原的眼里露出并非戏谑的、真实的悲痛和怀念。他很想问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,但终究没有问出口。他恨桑原嘴贱,但棋盘上的功夫可是一流的。桑原仁布局厚实,棋风华丽,看他的棋谱,满盘攻击,有种气吞山河的感觉。在棋盘上能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,对他来说也是不容易的吧。坂田走了之后那么多年,他都是怎么下棋的?


他把照片掏出来,还给桑原。


桑原看了一眼说:”你留着吧,我不需要了。我和他的每一局棋谱,都记在脑子里了。他下的棋就是他的全部。“


绪方还没来得及表示感动,就听见桑原说:”天天看着你,跟你斗嘴玩,不是也一样吗?“


绪方顿时怒了,气势汹汹地说:”哼,我在棋盘上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!“


桑原似笑非笑地说:”哦?那我就在本因坊的位置上等着你来哟!一嘻嘻嘻…“
绪方转身就走。


他没有听到桑原在后面似是叹息地说:“多少年了,终于碰到像他的你,让我忍不住多呆几年啊…”


绪方回到东京,斗志彻底被桑原激发起来了。


棋会所里,小亮和进藤又在继续下棋兼斗嘴的游戏。


“你这里下得不好!该用粘的地方你却打吃,虽然逞一时之快,可是半点作用也没有!”


“在这里之前的地方,我就会用连环劫把这一块吃掉了!”


“如果是我下的话,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!”


“但是这样你的棋形太薄,别人很容易就屠了你的大龙,到时候你是不是要哭鼻子?”


“谁说的?我哪里哭鼻子了!”


“哼!你不是被绪方先生气哭过吗!”


“进藤你…”


两人的脸越离越近,都快贴到一起去了。绪方看着两个孩子斗嘴的侧影,嘴角浮起一丝笑意。当年桑原和坂田在一起下棋时,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场景呢?


转过身,看见芦原在一角自己打谱。他无声无息地走过去,把芦原吓了一跳。“大…大师兄!你从北海道回来了?也不告诉我一声!”


“走,和我喝一杯去,然后去下棋。”


“可可可是…我约了市河小姐吃晚饭…”


“市河市河,市个头啊!跟我走!”


“…哦好…”


下年本因坊循环赛的时候,绪方仿佛找回了状态。他最近一直和芦原下棋,两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棋力有所长进。虽然芦原的段位不及他高,但提出很多新颖的布局方式,能让绪方眼前一亮,杀棋的时候也做不到面沉如水,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。


这个孩子,也是很有趣的呢。


最后一颗子落下。“明天是本因坊挑战赛了,替你师兄壮行吧。”


“赢了的话,师兄请我吃饭吧!”


“赢了的话,开跑车带你去轻井泽兜风都行。”


芦原脸上笑得跟花儿一样。


桑原果然还是坐在本因坊的位置上,虎视眈眈地看着他。对战很激烈,两人一直下到第七盘,不分胜负。


最后一盘棋,宇奈月温泉*,绪方执白。


赛场在延対寺荘,已有几百年历史,不知有多少激烈的枰上厮杀曾在这里进行。正是秋季,和式窗外的枫叶片片飘落,有几片落到了屋内。


棋室里安静得一根针掉落都听得见。


棋子轻轻落下。


一开局,绪方就不自觉地使用了复古的妖刀定式。黑棋应以一间高夹,白棋棋形轻薄,走一步被黑棋刮一刀,虽然突出重围,但黑棋保留攻杀白角的手段,始终尚未定型。两日制的棋局,第一日结束的时候,还下了不到六十手,胜负尚早。


封棋了。桑原本因坊走到绪方身边,说:“去吃晚饭吗?听说这里的炭火烧肉很不错?”


绪方这次没有拒绝。


晚饭后,两人步行至江对岸的展望台,台上摆着清酒。驻足台上,桑原说:“下完棋,你想陪我去看看坂田的墓地吗?”


绪方说:“好。”


桑原说:“那么小一块,没有人去,都荒芜了 。以他的天赋,本来起码可以和历代本因坊一起,葬在本妙寺的。”


绪方知道,桑原已经连霸本因坊好几年,被冠以了“荣誉本因坊”的称号,是可以葬在本妙寺的。


桑原又说:“当时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说话了。后来他脱离棋院,舆论也不向着他,连个送他的人都没有。他走的那一天,我想去送他,可是他不见我。”


绪方终于忍不住问道:“他为什么被棋院除名?”


桑原没有正面回答,看着江水说道:“你以为,棋坛的水很干净吗?”


“别人利用了他的弱点,可是我知道,他也许有很多弱点,可是绝不会在棋上有任何妥协。那是他的命啊……可是那时候,我连保护他的清白都做不到。他执着地要离开东京,连记者招待会都不愿意开。他是棋院的一颗弃子。那个倔强的人啊,连对手的最后一面都不肯见…”


“只是对手而已吗?”


桑原穿着灰色和服,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全都喝了下去。杯子放下来的时候,和服的前襟湿了一大片。桑原的身体向前倾,伸手想抓住绪方,可是最终只抓住了他的领带:


“哈哈哈哈哈…对手这个词的意义,你不比我更清楚吗?能配得上成为我对手的人,是比什么朋友、家庭、恋人更重要的人。坂田是一个…你是么?”


绪方想了想,说:“我可以葬在本妙寺,你信不信?”


桑原反问说:“这算是一个承诺吗?”


然后他大笑着松开了绪方的领带:“哈哈哈哈哈…你还早呢,不急。”


第二天的行棋,桑原的棋风突然变得凌厉起来。黑色的棋子似乎化作了一把无形的刀,刀刀相逼。白棋开始两边筑墙,但“腹空难围”,黑棋在右下角补棋,吃净白角,实地显然占优。


有一瞬间,绪方的信心动摇了。


如果坂田在,他会怎么看呢?那位在他之前带着遗憾消失的胜负师?


他知道自己的长处在胜负感,而桑原的长处在完美的布局和大局观。只要搅乱黑棋的大好棋形,尚可一战。


然后他看到了那一手。


白165,开始造劫。打劫消劫再打劫,争到最后,竟然下出了一个连环劫。黑棋本可轻松应对,然而桑原却下了一手诡异的找劫材方式。上边失去眼位后,本来黑棋很轻的劫,突然变得关系大龙死活。


黑棋输不起了。


下完212手,他听见了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叮咚之音。


白棋中盘胜。


他看见桑原微微扭过身去。转身回来的时候,他看见桑原的眼睛有点红。


别人会以为桑原是为自己的英雄迟暮而伤感,只有绪方知道他是为了早逝的对手而感怀。


他带着坂田的招牌定式复活,战胜了当年的桑原。


如果能重来一次,坂田还是会战胜桑原的。他们天雷地火的战争,还会在两个世界中继续下去。
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了。


而他的结局,还在很远的地方。


他掏出手机,拨通了一个号码。


“芦原?来机场接我吧。”


END





*宇奈月温泉其实是《棋魂》里塔矢名人vs緒方九段十段战第4局对局的地方,见图片。我很喜欢日本大赛不在棋院办的规矩。围棋本来就有天人合一的气质,应该在水清水秀的地方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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